快過年了,單位發了幾袋米和幾桶油,家里人口少,又要吃個一年半載了。婆婆說,多的話,把米帶回家來吧。這才驚覺,原來,婆婆已經老了,已經好幾年沒有種田了……
年三十,大包小包運回家,米就在其間。扛完米,倆人在車上不禁心生感嘆。出生在農村的我們,從意識啟蒙開始,父輩就灌輸一個觀念:一定要發憤圖強,爭取走出農村,走進都市。每年春節家里換新的年畫,總有一幅“鯉魚跳龍門”。也難怪,城鄉差別那么大,父輩的父輩們就是這樣一代一代教化過來的。就這樣,我們被父母的嚴苛管教捆綁著一路踉蹌,頭懸梁錐刺股,最終憑著一顆不服輸的心,奮力從泥巴地里拔出雙腿,扔掉手里待栽的青禾,拍拍屁股,成功逃離故土,成為父輩心目中有出息的孩子,做了城里人。
不可否認,在出離家鄉的頭些年里,我們內心從未對自己的叛逃有過悔意。相反的,我們一直都在避諱“農民”這個詞,一旦被人問及自己的出身、來路,就滿面尷尬,仿佛遭遇到了恥辱。我們拼命工作,拼命打扮自己,把地道的城里人作為自己趨同的偶像,唯恐別人把鄉村、打工仔、農民等字眼刻在我們的身上。都市的繁華攪亂了心神,我們對紙醉金迷的生活流連忘返,食黍卻已久不知其味。每每回鄉,母親頂著蒼蒼白發拍著米倉炫耀自己的收成,臨行前總要在我們的車上放進一大袋晶瑩的大米,我們卻只還以埋怨,甚至在心里嗤之以鼻,連感激的心意都沒有。
隨著年紀的增長,食量越來越小,我們的身體卻越來越臃腫,都市的繁雜喂養出一個“虛胖的中年”。當我們返回家鄉,站在田埂上氣喘吁吁時,才發現稻浪滾滾是多么令人眼熱的場景,而童年喝過的米漿又是多么清澈甘甜。魯迅說,兒童的情形,便是將來的命運。而我們一直拒絕回望,因為那里是一群被貧窮圍困的兒童,從小就不得不經受日曬雨淋,和父母一起戰天斗地,為了遠離饑餓,我們在田地里種下希望,巴望著收獲的幸福。“米假如有人一樣的心臟,必然是一顆痛苦的心臟。它有兩種顏色的肌膚,一種是紅色,一種是黑色。紅的是熱血,黑的是傷病。然而,米呈現給我們的,是珍珠一樣的皎潔,讓我們忍不住伸出雙手,捧著它,久久不放”(傅菲的《米語》)。
人是不是只有走到了中年,才會停下腳步忍不住回望?當我們結束一天的疲累走在夕光返照的大地上,一草一木的金色呼吸讓我們忍不住駐足并蹲下身來。現在,城里人該擁有的一切我們似乎都有了,城里人所沒有而只屬于我們的東西卻不知何時被自己弄丟了,這真讓我們沮喪!難道非得作出那么多的犧牲,才能真正懂得生活的奧義?當我們扛著米還鄉,看到年邁的父母就著一盤咸菜喝著稀粥卻神態安然,我們的焦慮一下子舒緩下來。仿佛得到了最好的醫治,心又重新恢復正常的跳動。走在冬季的曠野,四壁蕭條,在清冽的風中我們清醒而孤獨地尋找,干枯的稻茬只用沉默陳述著一個殘酷的事實:鄉村凋敝,五谷退讓,野草瘋長,田地荒蕪。
我們的米缸還滿著,但田野里卻空了。我們的心也有填不滿的空洞。
蘇珊·桑塔格說,一切真正神秘的東西,無一不是既具有舒緩精神的作用,同時又擾人心神不定。大地的沉默里含有多少神秘,人類無法觸及。如果有一天米從視野里消失,我們面臨的又何止是心神不定的境況?
“心安即故鄉”對遠離故土的人是一種善意的欺騙。即使我們離得再遠,也離不開五谷雜糧的喂養。當我們咀嚼,米香中一定有人在反省,有人在眷戀,有人正在返回的途中。如果我們恰好是詩人,就該立即放下筷子,拿起筆,把米漿浸泡的記憶和靈魂釋放出來的微妙記錄下來。
責任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