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鄉間的秋,是從一襲晚風開始的。風便成了這季節的使者,陽光依舊熾烈,風卻輕柔拂過肌膚,攜來一陣清涼,那是久違的舒坦。
銀杏葉最先感知秋風的意趣,風過處,色彩便豐盈起來。微黃的葉片像千萬只蝴蝶,羽翅在樹梢間輕輕抖動。馬路邊的雞爪槭,樹梢間已抽出鮮紅的嫩葉,蔥翠里的這點綴,恰是綠肥紅瘦,含蓄得像少女情竇初開的心思。黃山欒的花骨朵簇簇金黃,經一夜秋風,便換上了一串串紅褐色的小燈籠。
農人常說:“秋雨灑一灑,冬瓜南瓜生上百。”雨水貴如油啊,農諺道“有收無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菜農們栽下小青菜苗,每日都要澆水。久旱思甘露,不經意的一個夜晚,老天酣暢淋漓下一場雨,“撲通撲通”打在窗欞上。雨是有心的,想撞開窗門,它懂人們的渴望,雨一點也不吝嗇,急急地下、慢慢地收,瓦楞間灑下的雨滴也帶著節奏,一場雨如一曲歌,激情時像副歌一樣高亢、最后稀稀拉拉,一夜雨聲沉靜其中,真是身心的交融。暑熱的煩躁瞬間消弭于雨水間,窗外的竹葉在雨聲里搖曳起舞,像群戲水的孩童,濺起水花,透著癲狂的歡喜。母親說:“好雨啊,天養人肥嘟嘟,人養人瘦得哭。”
阡陌間,粉墻黛瓦隱在晨霧暮靄里。烏桕葉已悄悄紅了,斑駁的陽光從葉隙間漏下,洇染著斜角飛檐上幾縷淡青的苔痕,斑斕里藏著幽靜。黑色的伯勞鳥在樹梢撲騰,像繡出一片流動的錦緞。
風掀動了曠野的衣角,掠過稻浪時,將整片田野染成流動的金黃。驚起幾行麻雀,撲棱棱飛過稻穗梢頭。連綿的青山裹著蔥蘢的綠,半隱半現。稻葉沙沙的私語,混著山風穿林的哨音,在田野里蕩開一圈圈溫柔的漣漪。那些曾挺拔如劍的稻稈,此刻謙遜地垂下了腰,稻秧初時的鋒芒,多像意氣風發的青年,一心向著天空;如今飽滿的稻穗綴滿枝頭,沉甸甸的谷粒壓彎了莖稈。它便以最溫柔的姿態,將頭深深垂向大地,像浪尖上輕輕俯身的智者:人生最高的境界,或許從不是永遠高昂著頭,而是在收獲時,能彎下腰,對世界說一聲:“謝謝。”
田壟上的草兒漸次枯黃,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那一片片泛黃的草葉,恰似中年人花白的鬢霜,絲絲縷縷間,都是時光的痕跡。春的絢爛、夏的熱烈,都在秋的疏朗中回望。風雨里的掙扎,烈日下的煎熬,都成了過往。安然接受季節的饋贈,也坦然面對生命中的變遷。
秋風掠過院角的柿樹,蔥翠的葉片便層層褪落。那些曾滋養果實的綠葉,終在果子成熟時悄然飄離,把光鮮都留給了柿果。柿子讀懂了葉子的情懷,褪去青澀,在疏朗中愈發明艷,像把整個秋天的陽光都釀成了琥珀色的哲思,將生命的豐盈,轉化為向內沉淀的生長。柿樹不言,卻以枯榮交替的姿態訴說秋的深意:不以枝繁葉茂而炫耀,卸下紛擾,讓靈魂與果實一同飽滿。原來生命最美的綻放,有時恰是向內收斂的孤勇。褪去浮華,留一樹丹心獨對寒霜,便是對光陰最溫柔的抵抗。
拔回的豆稈,在陽光下“啪”地裂開,一顆顆豆粒蹦跳出來。黃豆的一生,最終以飽滿的圓潤作結,攤在竹匾里,在秋陽下曬出農人的歡喜。而豆稈呢,會在灶膛的火焰里幻化著光和熱,只為人們捧起一碗溫熱的豆漿。火紅的辣椒被成串掛在門楣上,竹簟上曬滿了玉米、芝麻,墻角下堆滿紅褐色老南瓜,長的、圓的,離開了瓜秧,它們一門心思地把一粒粒的瓜籽孕育飽滿。
遠處的池塘,荷葉漸漸消瘦,稀稀拉拉綴著點綠,卻仍托舉著一朵荷花,粉紅妖艷,這是荷在秋日里最后的饋贈。隱褪的枯槁,卻成了風骨殘枝,引得畫者駐足。荷的生命早已在泥土里積淀成粗壯的藕根。蜻蜓點水,輕盈掠過,仿佛讀懂了一池藕荷的心事,蕩開一圈圈細小的漣漪,像是時光在輕輕喟嘆。
暮色漫過遠山時,霞光把稻穗染作碎金,烏桕樹舉著滿樹紅焰,屋頂馬頭墻上,灰瓦勾勒著藍色的天際線,靜謐而典雅,炊煙漫漫而飄逸,灶間的米飯香氣撲鼻而溫馨。農人荷鋤歸,把鄉道上的身影拉得很長,一天的疲憊化作了慵懶的腳步。三兩只麻雀掠過打谷場,驚起幾粒未及歸倉的谷粒。稻香與炊煙在暮色里纏繞,彈奏一曲土地與時光的古老歌謠。
我喜歡徽州鄉間的秋,所有的風物一切順其自然的韻味,時光不疾不徐地流淌著,將歲月的豐盈與沉淀,都藏進每一片葉、每一滴雨、每一縷風里,藏在時光的褶皺里。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