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新安江畔。水汽氤氳,江面茫茫。
偶遇一小片蘆葦林,不知道是大自然經年累月的杰作,還是景觀設計師有意為之。蘆葦在微風中輕搖,斑駁的船只橫臥在水邊,新安江水無聲流淌。駐足,靜默。驀地,恍若墜落在《蒹葭》那蒼蒼茫茫,如夢如幻的意境。
詩三百,思無邪,溫柔敦厚,《蒹葭》之秋水伊人,煙波浩渺,千古情思之宗。每次讀來,仿佛都會有一位身穿素衣,明眸皓齒的溫婉女子邁著輕柔的步伐款款而來。當我想去捕捉那一剎那的溫柔時,她便又如水中月,鏡中花,消失得無跡可尋,只空留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縱然尋而無果,亦不會停止追尋的步伐,萬千情愫縈繞于心。讀詩,亦在見自己,見人生。
初讀《蒹葭》,尤在年少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讀詩也只是蜻蜓點水般,不求甚解。只是看到了一幅“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的慘淡秋景。
少年不識愁滋味,卻不知從何而來的情思纏纏繞繞。凝視詩篇,敏感多思的內心投射在書頁上,浮想聯翩,一幅凄美的畫面緩緩在紙頁浮現。
深秋已至,草木搖落。大地空曠廣袤,有這樣一個寧靜的角落,恍若世外。大片大片蒼青色的蘆葦在秋風中肆意搖曳,四周寂寥,夜半寒涼,露珠凝結,霜花綻放,點綴于蒼翠的葉尖,清冷,瑰麗。
微微秋風吹送著襲人的涼意,水草淡淡的腥味伴著股股寒氣撲面而來。茫茫湖水輕籠著薄薄的霧氣,水天一色,渾然難辨。晨光熹微,蘆葦愈加蒼翠,經過一夜的潤澤,仿佛要沁出水來,葉片上殘存的露珠,晶瑩剔透。晨光穿透遠處的薄霧,落在淡藍的湖水上。微風吹皺了湖水,泛起一層一層的漣漪,跳動著點點波光。
樹葉簌簌而落,打著旋兒落到湖水里,被水流帶去未知的遠方。小草經不起一丁點兒寒氣,在寒露的入侵下已經發黃,無力地耷拉著。
年少的心為之輕輕顫動,“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凄凄秋色,因《蒹葭》而藏匿著不可言說的溫柔和落寞,亦如年少時那層層疊疊的心事。
走出象牙塔,初涉人世,《蒹葭》依然是心頭那一抹皎潔的月色。只是人生多了些許的迷茫,紛紛擾擾的聲音擾亂了寧靜,模糊了方向,那些年少時發著光的夢想在現實的磨礪下逐漸暗淡下來。再讀之,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在那蒼蒼蘆葦叢邊,一位男子,一襲白袍,默然佇立,在清冷的曠野獨自哀嘆,惆悵爬上眉心,憂慮的思緒縈繞于懷。湖水輕漾。他時而不安徘徊,時而翹首期待,時而凝視遠方,仿佛湖水里倒映著意中美人的影子,可是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又在何方?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年輕男子一心渴慕的女子也許也在深深愛慕著男子,只是她的愛也許有難言的苦衷,抑或她只是想考驗一下男子,愛得是否癡情,是否決絕。于是,她并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地向男子緩緩走來,而是一會隱匿在水的對岸,一會又飄然去了水邊,一會又去了水中的沙洲,宛若驚鴻般。
癡情的男子啊,何奈眼前秋水茫茫,那被思念折磨得恍惚迷離的心神慌亂地隨著倩影飛到了意中人去的每一個地方。盡管他無懼道路的漫長,艱難和曲折,盡管他逆流而上,一心求索,可是女子的那份溫柔嫵媚他偏偏求之不得。正當這份沉甸甸的思念看似有了寄托的時候,那曼妙的身影又倏忽不見,空留給男子滿心的惆悵。
從黎明時分等到太陽高照,從露珠凝結為霜后尋覓到露珠變水蒸發,伊人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虛幻夢想,這是何等的憂愁,失望?
天地寂寥,秋水無聲,蘆葦隨風輕擺,仿佛聽到了男子的那一聲輕嘆。
那聲輕嘆里是思之不見的悵惘,是尋而不得的無奈,也是執著尋覓的誓言。
我仿佛看到了一夜西風凋落了草木后,獨上高樓的晏殊望盡天涯依舊望不到所念之人的傷感和落寞。
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最難唯有“圓滿”二字,“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懷揣壯志,向陽而行,豪情萬丈,曾仰天大笑吾輩不是蓬蒿之人,欲拔劍刺破長空,欲傲然立于江湖。然而,風雨和浪潮終究會來。翅膀還有些許稚嫩,腳步還不夠沉穩,該如何御風而行?
人到中年,經歷過風雨的洗禮,一路走來,方知不如意是常態。即使遠方是未知,是險境,仍滿懷一腔熱忱,不曾停下前行的腳步,是對蓬蓬勃勃的生命最熱烈的回饋。于是,再讀《蒹葭》,讀出的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的人生況味。
歷經幾千年歲月的打磨風化,《蒹葭》依然如一顆閃耀的明珠鑲嵌在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燦爛的底色上,越發熠熠閃光。它質樸真誠地表達著先民們的愛恨情仇,坦率地表露著喜怒哀樂。
關于《蒹葭》的解讀眾說紛紜。年少時,以為《蒹葭》只是一首年輕男子辛苦尋覓心愛女子的情詩。后來才知,僅僅理解為愛情詩未免過于狹隘,“此詩許是借懷友諷刺秦襄公不能禮賢下士,致使賢士隱居。”還有一說是“作者就是隱士,此詩乃明志之作”。拋卻學術尋根問底地解讀,每個人內心都有一首獨屬于自己的《蒹葭》。
人和書有著奇妙的緣分,一本好書,一篇好文,一首好詩,如一位稱職的心靈導師,一位閨中密友,輕輕擦洗了蒙塵的心靈,慰藉了旅途勞頓的靈魂。又如一盞明燈,照亮著踽踽獨行于迷茫與黑暗中的旅者。
《蒹葭》是否是愛情詩,是否“詩言志”,于個人的閱讀感受是否真的重要?重要的是當個體沉浸在跨越千年的文字中,依然能在先民們淳樸美好的感情里忘卻瑣碎,洗滌心靈,獲得向上生長的能量,獲得向陽而行的力量,足矣。
風塵仆仆地在塵世跋涉,單純的心靈不免會不再清澈,初心也會蒙上厚厚的塵土,蒙昧,遲鈍,污濁。唯有找尋到獨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尋覓到內心渴慕的“伊人”,內心才會通透,思想才會明澈,行走于世間的腳步才能充滿力量。
就如陶淵明渴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李白灑脫地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王維留戀“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然而“伊人”并非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她時隱時現,時而給人歡愉的希望,時而又帶給人無邊的落寞。當你無所畏懼,加緊步伐,或順流而下,或逆流而上的時候,她可能正在不遠處笑靨嫣然地等著你;當你放慢步伐,東張西望,且行且停的時候,她便不見了蹤影;當你奮不顧身,為她耗盡心神,精疲力竭的時候,她可能依然是心中最虛幻的存在……
這像極了我們尋夢的過程,誰的一生不是在尋夢呢?誰的一生都是在“撐一支長篙,向青草更青處漫溯”。而那夢呢,你往前邁一步,她就往更高處再升騰一點,人的欲望永遠是無止境的,得到的永遠比想要的少。
而這個過程也一定是充滿荊棘,泥濘坎坷的,也許會無數次摔倒,摔得血肉模糊,也許是耳邊充滿了諷刺和否定,還或者是無人理解和支持的孤獨……
正如《蒹葭》里的男子在尋覓“伊人”時,路途充滿艱難險阻,且又漫長。然而不管經歷了怎樣的艱辛挫折,失望痛苦,卻總是又重拾起希望。他內心里篤定的是期盼的人兒,或者希望,就在不遠處等他,“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
人生亦是如此。只要永遠懷揣美好的期待,并相信夢想就在一點一點靠近,所有的艱難困苦都無法擋住前行的腳步,所有的痛苦磨難都會轉化為智慧和強大內心的力量。不管前方是否會有伊人嫣然莞爾,不管道路是否曲折漫長,也不管這一程走來是否會孤獨寂寥,都別放慢追尋的腳步。未知的旅程,遙遠的夢想總能拓展生命的寬度,增強靈魂的韌性,更會有不期而遇的驚喜。
正如屈原曾說:“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也如柳永曾寫:“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江畔,搗衣聲,鳥鳴聲,夾雜著零星的談笑。世界正從薄霧中緩緩蘇醒。而我,亦恍然醒來——從兩千多年前的某個清晨踏出,溯時光之流而至。此刻,朝陽初升,陽光溫柔地漫射開來,湖水躍動著細碎的金光,如《蒹葭》里從不曾褪色的韻腳,明明滅滅。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