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稻谷成熟,一手搶收搶種,一手忙交公糧,俗稱:“交國糧”“送大糧”。把一年打下最好糧食,人挑肩擔,送到所在區社糧站,交給國家,年年如此,雷打不動,交糧如“交心”,再苦再累,農民倍感榮光。
這天傍晚,往常一樣,太陽西下,稻床(老家稻場叫法)上人來人往,個個忙個不停。“老徐,明天早上,送大糧,準備好,別誤事。”隊長對稻床上正在收稻裝袋的父親說。“放心,不會誤事。”父親邊忙著扎袋口,又問一句:“隊長,幾點動身?”“跟上回一樣,下半夜三點出發。”意在一兩點起床,隊長頭沒回,邊走邊說著。
山村進入夢鄉,月亮掛在空中,時隱時現,零散星星,一眨一眨,一片寂靜。母親一手提著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燈,一手捋理著頭上亂發,昏暗燈光,照著母親臉龐,越是發黃。小心翼翼,從房里來到冰冷黑洞洞廚房,一會鍋上,一會灶下,煮點清水掛面,算是我和父親的早飯。
送糧人扛著扁擔,紛紛來到路邊稻床,套上各自糧擔。扁擔有木的,也有竹子的,裝稻的有稻籮有布袋的,也有人用褲子兩頭一扎當作袋子,男人比女的多,走在前頭是隊長,一個跟一個,前后不離,父親帶著我,走在后面,一支浩浩蕩蕩送糧隊伍,猶如一條“長龍”,游動在通往十幾里遠公社糧站的砂土公路上。腳步聲,喘氣聲,“吱呀吱呀”扁擔聲,匯成苦澀“夜鳴曲”,驚擾了路旁的草蟲青蛙……
那年,我十二三歲,第一次送公糧,人小體弱,走不到兩里地,上氣不接下氣,肩上30斤稻子,重似千斤,左右換肩,艱難前行。這時,父親早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立馬離開隊伍,放下擔子,停歇路邊,心痛又埋怨說:“叫你不要來,非逞能。”一邊說著,一邊將我的兩小袋稻子,架在自己擔上,我拿著小扁擔跟隨父親后面,繼續追趕鄉鄰。父親扁擔猶如月初的月亮,倒掛肩上,重重糧擔,恰如一塊大石頭,壓在我的心頭,懊悔自己,力小沒出息。
走不完路,吃不完虧。困難總會過去。
東方發亮,到了糧站,糧站大門仍緊鎖,來自十里八鄉,男男女女的送糧人,早已把門前塞得水泄不通,人挨人,袋連袋,個個喘著粗氣,有的坐在地上,有的拄著扁擔站著,草帽當扇子,絲絲涼風,吹涼汗水,心中期望等待發“非子”(白紙條上,蓋有紅印的順序編號),期盼早點過磅,只有過磅才算過關,才算完成今天交糧任務。
隨著“咔嚓”一聲,黑色鐵皮大門開了。糧站工作人員,三三兩兩,來到收糧場地,他們頭戴草帽,白色毛巾搭在穿著藍色工作服工作人員肩上,工裝口袋上方,印著紅色的糧站名稱和工號,格外顯眼。我心想,長大后,當一名“吃皇糧”的人,該多好。
正胡思亂想,維持秩序的一名工作人員走到我和父親旁邊,不帶笑容地叫喊:“把袋子移到旁邊去。”父親聽到喊聲,連著兩聲“好,好。”一邊立馬挪動著袋子,一邊回應。擔子又向磅秤進了一步,但仍要耐心等待。
驕陽似火,太陽正午。汗水一次次濕透著衣褲,深夜吃下一碗面條,早已無影無蹤,饑餓不時襲擊抗議。此時,出現新機,驗收人員不動聲色來到父親袋邊,二話不說,用一根一頭尖,中有溝槽的鐵管(驗收器),猶如殺豬佬用一把鋒利尖刀刺向豬喉,猛力扎進布袋里,馬上抽岀來,此刻,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歸驗收,擔憂的是不合格。
因為,不干稻子要在糧站空場上重新翻曬,從早曬到晚,甚至曬更長時間,有點雜質還要挑回去,不予驗收,下次再來。路遠的農民兄弟只得夜露他鄉,曬干除雜再次驗收,難怪常有人,偎依裝滿稻谷的稻籮布袋,在糧站屋檐走廊下,度過不眠黑夜。
驗收是交公糧中關鍵一關,送糧人最擔心最害怕驗收關。驗收員取岀鐵管里的稻谷,先觀其色以及有無雜質,再塞進嘴里,用他鋒利潔白牙齒,咬一咬,發岀“嘎嘣嘎嘣”脆響聲,正當父親忐忑不安,驗收人收起古板面容,微微笑說:“合格,過磅去。”憋在肚子里的疑慮,云消霧散,云開日出,就像比賽得到第一的快感,忘記了饑餓,忘記了一切,此刻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過磅計量,司磅員移動磅秤上的標卡,橫尺擺動幾下,定格了數量,女記賬員記下數字195斤。驗收過磅后黃澄澄的稻谷,從這一刻成為“公糧”“國糧”。
寬大糧倉里,稻谷堆積如山,五六塊的窄長木跳板,從地面一塊塊接到堆頂,坡度陡峭,空手上去有些困難,馱著重袋更難,只能彎著腰、馱著背,一手抓住背上布袋子,一手抓住跳板,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把稻子往里面送,倒到最上面。”倉庫人員大聲嚷著,此時此景,面朝黃土背朝天、常年未出門的善良農民,沒有人不聽使喚,說一不二。父親身子瘦弱,突然一閃,滑下跳板,一腳插進稻谷,小腿被堅硬跳板劃破,血滴在稻谷上,忍著疼痛,爬上堆頂,倉庫人員簽名畫押,最終父親拿到那張攥得發軟發皺的單子,心里一陣喜悅,這年的公糧交完了。
2006年黨和國家宣布,廢止“農業稅務條例”,免征農業稅。從此,在中國大地上延續2600多年的“皇糧”,成為歷史,走進了博物館。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