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大山深處歙縣小川鄉靈山村的風,總裹著箬葉的鮮潤與野蘭的清芬,隨新安江支流的碧浪,悄悄漫進村落。青石板路繞著馬頭墻蜿蜒,像古村腰間系著的玉帶;白墻黛瓦隱在云霧里,沾了露的青苔從墻根爬至檐角,暈出幾分水墨般的朦朧。三面青山是溫厚的臂膀,輕輕攏著這方村落——若沒有1937年盧溝橋的炮響,這里該是永恒的桃源,風里只飄著花香、淌著溪水聲,還有老樟樹下扯不完的桑麻閑話。
可那年夏夜,風都沉了。老樟樹下沒了蒲扇輕搖的閑逸,貨郎挑著空擔匆匆踏過青石板,草鞋揚起的塵土里,裹著前線潰敗的消息,落在村民眉間,擰成了化不開的愁。私塾先生念“國破山河在”,念到“城春草木深”時聲音發顫,悄悄背過身抹了把眼淚,窗外的蟬鳴,竟也跟著啞了。溪邊捶衣的婦人攥著棒槌,望著江水發愣——沿江的城鎮正遭日軍鐵蹄踐踏,這清凌凌的江水,怕是遲早要載著硝煙,漫到靈山來。沒有廣播,沒有燈火,山河破碎的重量,就順著鄉鄰的低語、貨郎的嘆息,悄悄壓在了每個蕭江氏族人的心頭。
民族危亡的驚雷,終究炸醒了這座沉睡的山鄉。1939年深秋,蕭江氏宗祠的朱紅大門徹夜未閉,油燈的光從雕花窗欞漏出來,在青石板上淌成一攤暖黃。族中志士江漢,領著幾位須發皆白的長者圍坐在八仙桌旁,鋼板、蠟紙、毛筆攤了滿桌,燈苗被穿堂風拂得明滅不定,映著滿室的凝重。沒有激昂的口號,只有壓低了聲音卻字字千鈞的商議:“子弟去前線,爹娘的口糧得有著落”“田不能荒,得讓他們走得踏實”“通敵者,是挖蕭家的根,絕不輕饒!”每句話都像石子落進心里,沉得人不敢喘口氣。
幾夜挑燈,《靈山蕭江氏抗敵祠規十二條》終于成稿。江漢握著刻筆在蠟紙上刻字,“沙沙”聲在靜夜里格外清亮。指尖猛地一緊,刻筆劃破了指腹,鮮血滴在“保家衛國”四個字上,像一顆殷紅的朱砂。他隨意抹了抹,接著往下刻——山里沒有好的印刷機,每一筆都得刻深些,油印出來的字才清楚,族里的人才能看清這份沉甸甸的擔當。最終的祠規印在粗糲的毛邊紙上,油墨暈染了邊角,千余字里沒有半句豪言,卻滿是疼惜:參軍子弟的田,族里派人幫著種;家中老弱,每月能到宗祠領米糧;若有人犧牲,名字要刻進功德碑,讓蕭家子孫永遠記著他們的忠勇。
祠規定下那天,宗祠前的曬谷場擠滿了人,墻頭上都坐著半大的孩子。族老們站在臺階上,用帶著徽州方言的嗓音扯著嗓子念,蒼老的聲音裹著山風,像捶在人心上的鼓點。念到“凡我蕭江氏子弟,愿赴前線者,宗族為你守后方”時,人群里突然爆出一聲“我去!”——是村西剛滿十八歲的蕭阿福,個子還沒槍高,褂子洗得發白,卻攥著拳頭,眼里亮得像燃著星火。接著,“我也去”“算我一個”的聲音此起彼伏,二十多個青年很快站成了一排。他們的爹娘站在人群后,攥著衣角偷偷抹淚,卻沒人上前拉拽——他們懂,這時松開手,才是對孩子最大的疼惜。
后來,祠規貼在了宗祠正中央,紅漆木柱襯著毛邊紙,風一吹就輕輕晃,像在一遍遍念著對族人的承諾。族里的后生捧著油印的祠規逐戶送,到了目不識丁的老人家門前,就蹲在門檻上念給老人聽。老人聽著“家人有人養”,渾濁的眼睛亮了亮,顫巍巍地朝著宗祠的方向作揖:“好,好,娃們能放心去了?!碧ど锨熬€的青年,走時都到宗祠磕了頭,有人把家門鑰匙塞給族老:“叔,幫我看顧著屋”;有人攥著母親繡的香囊,“平安”二字被手汗浸得發暗,一步三回頭地往山口走——他們中許多人,再也沒踏上回靈山的青石板。
2016年夏天,歙縣檔案館的工作人員翻開一只積了塵的木匣,這份沉睡了近八十年的祠規,終于重見天日。紙張脆得像枯葉,邊緣被蟲蛀出了細洞,可鋼板刻下的字跡依舊清晰,每一筆都帶著當年的力道,仿佛能看見江漢指尖的血,順著筆畫慢慢暈開。檔案館的燈光下,它躺在展柜里,像一位沉默的老者,把靈山的故事、蕭家的擔當,輕輕講給每個前來瞻仰的人聽。
這祠規從不是孤例。那時的歙縣還沒通電,卻擋不住百姓抗敵的赤誠:新安江碼頭上,民船擠得像串起來的葫蘆,船工們赤著膊喊著號子,把糧食、布匹往船上搬,江水被船槳攪得嘩嘩響,應和著震天的號子;城里的商鋪老板打開錢柜,銀圓、銅錢往捐箱里放,叮當聲里滿是心意;徽州女學的學生們指尖被針扎得通紅,繡出上千個香囊,每個里面都裹著曬干的蘭草,托人送往前線——她們想讓士兵們知道,后方有人在等,等他們帶著蘭草香的平安歸來。無數個“蕭江氏”,憑著“有人出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真心,匯成了全民抗戰的洪流,守住了徽州的風骨。
如今再到靈山村,村口的老樟樹早已亭亭如蓋,陽光透過枝葉灑下來,在青石板上織成一片碎金。宗祠前的曬谷場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笑聲順著風飄向山間,與當年的蟬鳴聲、溪水聲疊在一起。只是說起那份祠規,老人們總會停下手里的活計,指著宗祠的方向,語氣里滿是敬重,像在說一件稀世珍寶。而歙縣檔案館的展柜里,那張脆薄的紙依舊靜靜躺著,等著來人讀懂它背后的故事。
它映出的,從不是一段孤立的歷史:是青石板路上,母親望著兒子背影時攥緊的衣角;是油燈下,族人圍坐在桌前寫下的擔當;是中華民族逢危局便擰成一股繩的脊梁。這張穿越了歷史的祠規,早已不是冰冷的檔案,而是刻在山河間的精神印記——它告訴我們,家國大義從不是遙不可及的口號,是危難時蕭阿福們攥緊的拳頭,是江漢指尖滴落的鮮血,是每個普通人挺身而出的勇氣;是代代相傳里,從未褪色的赤子之心,像靈山的風、新安江的水,永遠鮮活。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