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不久的岑州,在江南省有兩個當之無愧的第一:一個是歷史悠久,一個是窮。
岑州自古被人稱為風水寶地,南面是紫霞山,北有文震山,東面是浙嶺之塞,群嶺巍峨,松柏參天,義山山脈從西北面款款而來,岑州正好處于來脈的下凹嶺之中,形成小盆地之勢。雖說四面環山看似封閉,但由北而來的舜之河與由西潺潺而來的新蘭江在古城與南面的紫霞山之間匯合往東流去,如同環腰之水,形成鎮水口;紫霞縈繞,猶如官星高聳。古城歷史悠久,其曾經的輝煌是當地人引以為榮的。可就這么個風水寶地,卻又是江南省最窮的地方。盡管有官星高照,卻地狹人稀,被崇山峻嶺包圍,山多地少,耕地極度貧乏,尤其是岑州的南鄉,種不出米,想吃頓米飯,還要翻山越嶺去鄰縣產米區挑糧回來,來回一趟要走上五六天,所以當地人普遍種些適合山區的經濟作物,如苞蘆(即玉米)和南瓜。糧食不能自給,當地人只能在農田以外尋求出路,靠山吃山,能背著山茶、山木運出山外去的只是極少數。反過來也是因為窮,岑州當地的孩子從小就走出大山到杭州、上海學做生意,只為掙了大錢能回家蓋房。但房屋磚頭不能當飯吃,物資匱乏、生活貧困,再加上各種天災人禍,導致岑州人口稀少,一個個不是面黃肌瘦,就是大肚子——得了嚴重的血吸蟲病,死的人多了去了,有的甚至絕門絕戶。
這個時候,姜一鐵、王逸富等人來到岑州,能吃上披著綠葉的苞蘆糊糊,算是高待遇了。“手捧苞蘆粿,腳踏白炭火,除了皇帝就是我”,在當地人想象中,當皇帝就能天天吃上苞蘆粿了。后來趕上三年困難時期,有一次李茂松去北京開會,岑州還算是富裕的西鄉公社書記趕在李茂松出發前集中了全公社社員家積攢下的苞蘆粉,烘烤了三十個壓得圓圓扁扁、金黃金黃的雪里蕻餡兒苞蘆粿,用包袱裝著,硬是要李書記給偉大領袖毛主席帶去。李茂松含著熱淚帶到北京,因為沒機會送進中南海,又帶回岑州交還給群眾。返回途中,李茂松餓得忍不住吃了兩個,回來后在全縣大會上做公開檢討。
生活上的艱苦,對于一路行軍打仗走過來的人來說尚能忍受,但語言不通,讓這幫北方人的耳朵成了擺設。語言的混合與雜糅,是岑州的一大特色。各種語言在岑州土地上飄蕩。岑州語言相對分為五大板塊——縣城話、東鄉話、西鄉話、南鄉話和北鄉話,又因為峰巒起伏、河流湍急,居住在各個山塢、村落的村民出行不便,造成岑州當地人們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即便是同一個鄉,隔一座山、跨一條河,竟出現兩種或者多種語言。如此口音眾多、豐富難懂的語言,別說是姜一鐵、王逸富這些初來乍到的一頭霧水,就是當地不同地域的鄉民,也是相互間連蒙帶猜才能明白對方想表達的意思。那些嘰里呱啦的方言常常讓這些南下干部摸不著邊際,而北方人的到來,又給岑州注入了一種新的語言。一個單位同時有來自東南西北鄉的,摻雜著鄉音的岑州普通話,土味十足,免不了讓人捧腹大笑。
兩年后,初秋凌晨兩點,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院子里寂靜得能聽到腳步聲。姜一鐵摸黑進了院子,走到自家門外,從褲兜里掏出房門鑰匙插進去,卻怎么也轉不動,心一沉:壞了,淑芳從里面把門給反鎖了。他輕輕敲了兩下,耳朵貼著門聽聽,里面沒動靜,想再用點力敲,心想已經是下半夜了,指不定把樓上樓下的鄰居都給驚醒。姜一鐵明白是淑芳一氣之下故意把自己鎖在門外。這段時間他一連幾晚都是吃了飯把碗一丟出去打紙牌,沒想到昨晚會被淑芳抓現行。姜一鐵想了想,順著黑黢黢的廠區小徑,摸到自家窗戶外,路上遇到廠里巡邏的工人,工人們以為領導有意夜間巡查,笑著打招呼。自家窗戶通著印刷廠,姜一鐵來到自家窗外,直接在紗窗外掏了個洞,反手從里面打開窗栓,翻紗窗進來再關上。印刷廠里的工人大多認識姜一鐵,自然不會去管領導爬自家窗戶的事。
入秋以后,天漸漸推遲放亮。凌晨五點,從遠處隱隱傳來雞叫聲,北城門外郊區有農民自養起雞鴨。淑芳伸手從桌邊拿鬧鐘一看時間,悄悄起床,怕驚擾到緊挨著枕邊睡覺的女兒,摸著黑到床尾找自己的外套,不料一把摸著睡得正香的姜一鐵,淑芳一下子清醒過來,火氣噌地往上冒。生氣歸生氣,既然人睡得正香,就別吵他了……淑芳心里這么想著,仍有些氣惱,走到水缸旁邊,一手掀開蘆葦稈編的缸蓋子,一手拿起葫蘆水瓢,從水缸舀了一瓢水倒進臉盆,洗了把臉,整理一下頭發。結婚第二天,淑芳就按老家的規矩,把做閨女時兩根又粗又黑的大辮子絞了,剪成齊耳短發。她從里屋提出大肚子木制馬桶,從門外灶屋間墻上取下掛著的“馬桶帚”,順手拎個小水桶就出門了,想趁著天沒大亮,把存了一天一夜穢物的馬桶先洗刷干凈。淑芳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拎著馬桶招搖過院。婚后生活是幸福的,唯一的不自在就是每天要提著馬桶在大院來回走上幾百米。
值班編輯:胡曉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