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東方縣,是因為同班的熊同學。熊同學是福建省光澤縣上觀村人,畢業(yè)后回鄉(xiāng)教書,這一待就是十幾年。村里許多孩子都是他的學生,熊同學以此為榮,有時走在村道上時常聽到有人大聲招呼:“熊老師,熊老師!”他急忙招招手,算是禮貌的回應。
熊同學帶領我們穿過東北角的民居,來到一座祠堂前。門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面刻著“閩贛省東方縣蘇維埃政府舊址”幾個紅色大字。祠堂內零星地擺放著一些二三十年代的舊物件:鐮刀、土銃、木柄手榴彈……
這是一個流淌著血與火故事的村莊。
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光澤被譽為“紅色蘇區(qū)縣”。1933年4月,中央蘇區(qū)閩贛省在江西省黎川縣成立。同年7月,經(jīng)中央蘇區(qū)同意,在上觀村創(chuàng)建東方縣蘇維埃政府,作為保護閩贛省蘇區(qū)的北大門。
“這是當年閩贛省蘇區(qū)自己創(chuàng)建的第一個蘇區(qū)縣,所以命名東方縣,寓意革命像東方一樣前途光明,必將走向成功。”熊同學富含深情地說。
行經(jīng)一座石板橋時,他指了指橋說:“猜猜,這個橋洞有什么機關?”一眼望去,這是一座實在普通不過的橋,連接小溪兩岸,成為通往祠堂的必經(jīng)之地。橋內側有個深洞,可容一人藏身。
他緩緩地揭開謎底:“聽老人們說,這里曾經(jīng)藏過一名紅軍首長,幸運地躲過了那場追殺。”
熊同學帶我走進一家農戶,從那位須發(fā)皆白耄耋老人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中,可以想見那一場刀光劍影的戰(zhàn)斗,激烈而驚險。面對突然襲擊的保安團,紅軍戰(zhàn)士不得不倉促應戰(zhàn),許多年輕的生命就此定格。老人目睹一個身著藍布軍裝、頭戴五角星的身影敏捷地跳入河中,躲進橋洞。不一會兒便見大批團丁殺氣騰騰地趕到,將祠堂周圍搜查個遍。他故意指著山里的方向,告訴他們人從那邊跑了。事后,那個年輕的首長感激不盡,整肅留存的隊伍,繼續(xù)向閩贛省蘇區(qū)黎川縣進發(fā)。
老人的眼里蘊含著淚光:“還是一群娃娃呀,為老百姓擔水劈柴,做了不少好事。”他的目光仿佛穿越了那段歷史,“也不知道后來怎么樣,再也沒有見到他們啦。”
老人絮叨的,不僅是歷史,還有村莊的命運。
1933年11月,東方縣蘇區(qū)失陷。紅軍戰(zhàn)士沒能跟隨大部隊轉移,只好上山打游擊,開始了艱苦卓絕的三年游擊戰(zhàn)爭。國民黨軍進入光澤后,對東方縣蘇區(qū)群眾進行了殘酷的清洗。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歲月,地主返鄉(xiāng)團露出猙獰的面目,搜查、拆房,游街、示眾,鞭打、殺頭,一家家、一戶戶,慘絕人寰。他們叫囂著:“茅草要過燒,石頭要過刀,共產(chǎn)黨一個也不能留。”
熊同學告訴我,當年他爺爺三兄弟中兩人被殺,爺爺從此成了地主家的長工。全村人口從三千多人銳減到不足一千人,燒毀、拆除的房屋一片片、一排排,滿目瘡痍,慘不忍睹。
這是一段流傳在村子里關于東方縣的傳奇,驚險而悲壯。
再次來到東方縣,已是二十多年之后。當年的熊老師成了熊校長,如今生源逐年減少,原來一二百名學生如今只剩下個位數(shù),多人校成了雙人校,只有他們夫妻倆堅守在校。
很不幸的是,辛勤耕耘的熊同學突然生了一場大病,胃切除三分之一,所幸并未擴散。在學校的宿舍,看到他斜躺在床上,神色淡然,似乎只是經(jīng)歷了一場小恙。
“走,我?guī)銈兛纯礀|方公園去。”他突然顯得興致勃勃。
公園距學校不過幾十步,修整得十分小巧。沿著石階循步而下,跨過木板小橋,可以看見紅色的火炬路標:東方縣舊址、紅色主題館、支前路、毛家隘、知青林……
東方公園是一個不大的廣場,兩側及正中都豎起馬頭墻,青磚、碧瓦、綠樹、紅花,整潔而精致。右邊墻上有一塊石頭浮雕,記述了毛家隘的故事,據(jù)說村子原叫茅家隘,因毛澤民曾夜宿村里,后來改名毛家隘。中間一個拱形門,兩側繪上蘇區(qū)保衛(wèi)戰(zhàn)和革命烈士李印其的故事,時間定格在1933年那個悲壯的年份。廣場正中豎立了兩座雕像:一位吹號員左手叉腰,右手高舉號角正發(fā)出嘹亮的號聲,另一位年輕的戰(zhàn)士手執(zhí)長槍努力向前沖鋒。
這是什么時候建的?我的心里不禁打上問號。
“這是前些年知青五十周年聚會,籌資修建的。”熊同學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慮。
“我?guī)憧纯粗嗔秩ァ!边@是一塊紅底的木板標識牌,呈雙手托舉狀,“知青林”三個大字寄托了一個時代青年與國家的命運軌跡。或許,正是這種情懷讓他們對這片紅色的土地有著特殊的情感。
記錄,是為了更好地懷念。
青石板路蜿蜒向前。站在修葺一新的東方縣舊址前,一股敬意油然而生。
還是那座老祠堂,門前的木牌換成了大理石碑。如今,這里已成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省市黨史學習教育基地。房屋正中掛著一面鮮紅的黨旗,標槍、大刀、斗笠、蓑衣,軍用壺、水杯、長槍、彈藥箱,無不昭示著曾經(jīng)的烽火歲月。
屋內的四壁上陳列著有關東方縣的歷史:東方軍入閩、蘇維埃區(qū)域、革命烈士名錄……
站在這張長長的英名錄面前,我久久凝望:李印其、李個子、鄧牙子、鄧墨子……這是一個個曾經(jīng)血氣方剛、勇敢無畏的生命,是一個個母親曾經(jīng)期盼回歸的身影。然而,他們再也沒能回到母親的懷抱:坐牢、就義、失蹤……每一個名字后面的一行文字都記錄著他們短暫的生命歷程。
在這里,我找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徐大伢——東方縣蘇維埃政府主席。這位被寫入縣志的革命者,一位歷經(jīng)艱辛的幸存者。照片上的他慈眉善目,眼睛里流露出慈祥的光,令人難以想象的是,正是他當年帶領紅軍戰(zhàn)士剿滅了邵武金坑臭名昭著的“大刀會”,并斬殺了兩名號稱刀槍不入的頭目。
徐大伢是江西黎川厚村人,與上觀村相隔不過幾十里。東方縣淪陷后,他被迫東躲西藏,遠走他鄉(xiāng),隱姓埋名,歷經(jīng)磨難,終于看到新中國的曙光。
“聽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年過七旬的徐大伢不顧年老體弱,重游東方縣舊址,看到曾經(jīng)的景象,感慨萬千,涕泗交加。”熊同學動情地說。回顧往昔,浮想聯(lián)翩,這位老者或許在感念曾經(jīng)朝夕與共的戰(zhàn)友,回想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苦痛與艱辛。
從東方縣舊址出來,熊同學意猶未盡,一路上侃侃而談。說起近年來村里的變化:新房建了許多,孤寡老人領到養(yǎng)老金,每年都能考取好幾名大學生,越來越多的游客到此瞻仰……
此時,他的臉上全然不見患病的苦痛,浮現(xiàn)出孩童般的笑容。
同行的官同學關切地說:“還是進城吧,鄉(xiāng)下看病畢竟不太方便。進城了,我們可以常聚聚。”
熊同學望了望我們,又看看遠處的祠堂,沒有說話。我想,他這輩子是不會離開村子了,因為這里有一份最真切的記憶。
夕陽西下,陽光灑在熊同學的身上,像披上一道金光。
值班編輯:胡曉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