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美,只是有些冷艷,可我喜歡,只有這樣的夜色才配得上盤踞聚水樞口的古渡。說是古渡,其實已是記憶,一同而去的還有滿是鵝卵石的河灘、青青的草地和翠綠的桑樹園,只有這月還如從前。
漫步在河的南岸,熟悉而又陌生,透過通衢的大道和恬靜的景觀帶,我看見了曾經(jīng)的古渡,它與老街隔江相望,三江口近在咫尺,河街璀璨的光影交織著月色在水中纏綿,環(huán)顧四周,每一處都遍布著水的魂靈,呢喃的河水仿佛在低吟地訴述著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我也在恍惚中與記憶中的自己不期而遇。
牢牢鎖住橫江江口的老大橋,母親生前對它刻骨銘心,她時常會提起六十多年前的那個晚秋。那一日,落日的余暉意猶未盡,玫瑰色的晚霞里走來一對身著戎裝的軍人,男的身材高大,女的楊柳細腰,小鳥依人,他們從遙遠的北方來到這里,帶著對美麗南方的遐想,滿懷憧憬地尋找著“小上海”的繁華,呈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低矮破舊的小城,他們不甘心,一直往前走,到了老大橋,才忍不住轉身問行人:“街在哪?”行人回身一指說:“那。”那是他們剛剛走過的路,其實也是當時小城唯一的街,他們失落無奈,在這座老橋上,佇立了很久,他們就是我的父親母親。清澈見底的江水讓母親有了些許平衡,她說這樣的水在北方是看不到的,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氣。
母親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座山水環(huán)繞、沿江伸展的小城,極盡享用著河水帶來的便利,每一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都不會放過,那時我家住在機關大院,距離新安江不過百米,她把可以洗的東西都用竹籃裝到河里,她喜歡站到水的中央,找塊大石頭,用鵝卵石壘起一個高出水面的臺子,搓過肥皂,用棒槌使勁捶,每洗完一件,就放到水里用腿攔著,任由流水擺動,將衣物漂洗得干干凈凈。那時,院子里的大人都是如此,“下河”或“下溪”是每家生活的常態(tài)。
老大橋向西,經(jīng)過一條狹長的石板路,便到了保姆阿月的家。阿月來我家?guī)蛡驎r,我才兩歲,她年近四十,未曾婚嫁。記得每到周末,她就對著鏡子,用一根劃過的火柴桿把眉毛拉得又細又長,再取張紅紙用嘴唇往上抿,之后興高采烈地出門。她總把到我家說是“下屯溪”,把回家說是“上黎陽”。“文革”開始后,阿月離開了我家,隨著“武斗”升級,我家也臨時搬離了大院,母親那時很艱難。阿月不知從哪得到的消息,主動把我接到了她家。記得阿月帶我是從河街走的,路上,遇到了頭戴柳條帽,手持鐵棍的隊伍迎面跑來,阿月急忙將我轉過身去,緊緊地將我摟在懷里。
我在阿月家住了有半年,依稀記得她家的門階很高,墻壁斑駁,臥室黑乎乎的,門前有塊空場,撐著晾衣服的竹竿。有個放排的男人對阿月很好,時常給阿月送一些魚和旁的用品,每次都是偷偷地來,悄悄地走,母親曾想撮合,阿月說:船上人是不與陸地上的人通婚的,他們婚嫁講究“船戶對船戶”。
阿月曾帶我到閔口看人扎木排,那男人也在,干一會活,站起來擦擦汗,借機看看阿月,阿月佯作不知。許多被刳掉樹皮的林木堆在河邊,有人在木頭樹佬最前端挖個洞,穿上經(jīng)過火燒熏、刀背捶打的杉苗藤,穿上十幾根后,兩邊再楔上似插銷形的木塊,一節(jié)木筏就出來了,一串木排常常由十幾節(jié)連成。阿月說,等到五六月間河水上漲的時候,這些木排會順江而下運到很遠的地方,排頭的人最重要了,否則排頭駛進漩渦水,木排就散架了。她說到了目的地,木排拆開后,那些藤條和木塊都可以當柴燒,一點也不浪費。
阿月說得不錯,每到梅雨季節(jié),雨水充足,新安江水陡漲,河面頓時寬了許多,這時總能看到有木排順流而下,不時濺起堆堆浪花,快到“新大橋”時,船工們就跑前跑后,吼叫聲在河面上回蕩,這里橋墩窄、水流又深又急,時常有排頭撞到橋墩上,整個木排急速打彎,橫臥在橋墩處,船工忙著跳入水中篙撬人拉,每到這個時候,河岸上總是站滿了圍觀的人。
有水做伴的孩子,兒時的歡樂都是滿滿的。每到夏季,太陽還沒有落山,水面上一片金黃,院子里的孩子們就迫不及待了,三五成群地邀約著下河,他們總習慣把這座簡樸陳舊的水泥橋叫作“新大橋”,男孩子喜歡到橋頭的橋墩下,這里的水深得望不見底,他們或從堤壩上往水里跳,或扎猛子、打水仗,弄得水花飛濺,個個皮膚黝黑發(fā)亮。女孩子則要文靜許多,帶著換洗的衣服到對面河,下水后大多是狗刨式,有的在水里捏住鼻子學潛水,有的相互托著下巴學游泳,我最喜歡的是在河邊用毛巾抓小魚,抓到的小魚放到寬口的罐頭瓶里,撿幾個小的石頭,再放兩根水草,很有趣。夜幕降臨前,大家會陸續(xù)上岸,用裙子套在身上褪下濕衣服,也有的躲到橋洞下?lián)Q衣服。如果有誰天黑還沒有到家,大人就會匆匆趕到橋上,驚慌失措地喊著孩子的小名,性子急的早已跑到河灘,拽著匆匆上岸的孩子,對著屁股就是一頓猛揍。
那片無聲出沒在我心底的桑樹園,就在河的南岸,是我兒時的樂園。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院子里的孩子喜歡上了養(yǎng)蠶,我們把撒有蠶卵的紙片用棉花包裹好,小心翼翼放入小盒子里,等著它們孵化。到了春天,蠶卵從黑慢慢變灰,小蠶破殼時,細小如蟻,像黑線頭般。為了讓小蠶吃到新鮮的桑葉,院子里的孩子每隔兩天就蹚水過來,邊采桑葉,邊摘桑樹上酸甜的果子吃,我專門找那種紫黑色的更是汁多肉嫩,常常吃得嘴巴和手都是黑乎乎的,衣服上也都是斑斑點點。我們叫這種果子不叫桑葚,叫“夢”,究竟是不是這個字我不知道,但發(fā)這個音,我喜歡把它寫成“夢”,因為傳說中有種神獸叫貘,是以吃夢為生的,可以帶走噩夢,還人安寧之眠,而且貘的性情溫順,好寂靜,就像兒時的我。
緊挨著桑園是一大片河灘,被人俗稱為陽湖灘,那里曾經(jīng)是船民的世界,我仿佛嗅到了灘上泥草地的芳香。我曾在這里結識了陳老伯,他若不說,聽口音我還以為是江浙人,他很得意地說:我是老江湖了,常年在水上漂,到了哪里就可以說哪里的話,水是軟的,長年泡在水里,學話就特別快,我們的許多話與浙江話接近,像吃飯了、夜了又和上海話聽起來一樣的。
他有著船民標志性的古銅色皮膚,十分健談,他說自己是明初陳友諒的后代,因為與朱元璋爭天下大敗,所俘部屬被流放在新安江中,以船為家,撐船背纖為生,只能在水上生活,船民陳、葉、錢、汪四大姓中,他們陳姓是排第一的。他說世上最苦的三件事莫過于撐船、打鐵、磨豆腐,都是起早貪黑的。他打小就隨父親在河道上跑船,常年在水上穿梭,跑深渡、跑龍安,一趟行程需要五六天,河街當時是水上客貨運輸?shù)闹行模哆呁?康拇笮〈挥邪儆鄺l,從長干壩一直排到老大橋,白帆點點,很是壯觀。
他把率水叫作直江,說每次漲大水,都是先直江后橫江,但最后總是橫江的水會更厲害,蓋過直江,因為直江是婆婆,橫江是媳婦,媳婦總歸是要壓倒婆婆的。每當春潮水盛時,他的父親就用繩索將幾個孩子攔腰扎一道,再從胸前交叉到背后打上結,然后系在船上固定好的繩索上,繩索從船頭拉到船尾,上面穿有鐵絲做的環(huán),像滑輪一樣,不妨礙孩子們跑前跑后的,也就不用擔心哪個孩子會掉進水里。
他指著三江口,若有所思地說:那里過去有個螺螄渡,河水清澈,掬一捧就可以解渴,鵝卵石上布滿螺螄,河里魚很多,有青魚、草魚、軍魚、石斑魚,還有鰻魚,新安江大壩筑后,鰻魚就絕種了,鰻魚是必須到海里繁殖的。空閑的時候我就坐在船頭釣魚,縫衣針在火上一烤,再用火鉗一別就成了魚鉤,穿上棉線、裹上飯粒就可以釣了,魚真多啊,躺在水里,魚多得都往褲腿里鉆,他陶醉的表情我至今記憶猶新。
穿過陽湖灘,經(jīng)過一條小巷就可以到我就讀了六年的中學,煩惱的時候,我會獨自來到河灘,靜靜地坐在鵝卵石上,看傍岸的柳樹俯腰,看岸上的人來人往,看古渡、魚舟,雜碎煩瑣,漸漸忘落于河水。高興的時候,我會給自己一個獎賞,坐渡船到老街,渡船多是烏蓬船,蓬用竹片和箬葉編織成,船頭是站臺,中間部位是船艙,被子卷著掛在蓬里的壁上,活動的艙板抹過桐油,光可鑒人,十分干凈,撐船的老嫗身穿藍布斜襟上衣,腦后簡單地挽個發(fā)髻,手執(zhí)一根長長的竹竿站在船上,輕輕地一點竹篙,渡船便靈巧地駛離碼頭,只留下長長的波紋。
時光的留聲機在旋轉,駐守在曾經(jīng)的古渡,閃轉騰挪,回升在心坎的陳年往事經(jīng)過時間的洗滌,所有的苦澀辛酸都已消退殆盡,沉淀的只有溫馨、快樂和純真。凝視時空,斗轉星移,不可避免的新舊交替,河街大碼頭的音樂節(jié)奏已經(jīng)點亮,我驀然有些不安,不知什么時候這城市已離我遠去,好在這月色我還熟悉。
值班編輯:胡曉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