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茶在枝頭吐綠,春筍早已醒來。一個在空中迎風搖曳,一個在泥土里努力生長。老家多山,陽山平緩多土,開辟成茶園;陰山陡峭,是松竹的天堂。隔著山脊的泥路,茶園與山林,你在這邊,我在那邊。它倆,都是群山的子民。
村民看不到泥土里的事情,茶樹根早就與竹鞭纏繞在一起,在漆黑的世界里緊緊擁抱。在春暖花開的時節,相互之間就見了面,你綻放,我生長。越來越貼近,相處多年的朋友打了個招呼:嘿,咱倆終于見面了!這類似于那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早些年朝夕相處,只是沒有機緣說話。多年后,賈寶玉與林黛玉初見:這個妹妹,我曾見過。這茶與筍的初見,想必也是如此。
忙碌的茶季到來,冬日的青菜茁壯蓬勃,分蘗拔節,長成一棵棵枝繁花茂的“樹”。蘿卜也變得粗大,與青菜幾乎同時開出了白花。唯有那大葉的瓢菜,在地里像模像樣地長著。萵筍還是低矮的,像個沒成年的孩子。菜地里,再有的,就是一畦瘦瘦的大蒜,或者幾根蔥。想吃青綠的菜,唯有山澗的水芹或是河邊的馬蘭頭之類,可那么多人盯著,有誰能吃到呢?唯一富足的,就是竹筍,似乎是跟茶約好一樣,不聲不響地破土而出,同時登場。
清明一過,氣溫升高,來一場春雨,茶和筍似乎在攀比誰長得快。筍輩有膽大的,悄無聲息地鉆透小路,從茶棵地里直接站起了身子,黝黑的細高個,硬是嚇你一跳。竹筍攻城略地,這哪成呢?茶是百姓生活,筍只是日子里的一盤菜。村民們扛著鋤頭背著大竹籃,帶著小茶籃,大籃背筍,小籃采茶,這是茶季出門的必備。茶有茶的天空,筍有筍的領地,過界的必須挖掉,出土太多兩三尺高的,也就直接砍翻,剁斷踩碎做綠肥。
母親4點多鐘就出門,到竹園時天才微明。兩三天去一次的竹園,筍在春雨的滋潤下,前天是空地,今天是筍的世間。東一根,西一根的,入目皆是,倚著竹園的稀疏程度,留了粗大的做筍種,其他的一概挖回家。看得見的筍裂,是沒有出土的黃泥筍,必須挖出來。它們鮮嫩,是餐桌上的佳肴。
沒見過世界的筍,泥土的呵護,筍殼還是淡淡的粉紅色,看著就惹人歡喜。匆匆吃過晚飯,將陽臺上晾曬的腌肉取下來,直接切個六七寸的兩段,鮮筍切片,一起放入鐵鍋,油煎豆腐也放幾片,年內秋天曬的紅辣椒或干辣椒片,也來一把。水缸里的清泉,舀幾勺下去,淺淺地淹沒了它們,蓋上凸起的杉木蓋。樹兜或粗大的松材,塞進鍋膛,搭成一個熱力四射的小小空間。
然后,開始處理那些背回家的幾籃筍。黑魆魆的筍殼,帶著硬刺,剝殼之后對開切兩半,在殺豬做豆腐的大鍋里一層一層地鋪平,放入大半鍋水煮。燉著第二天吃的筍,只要時不時地添柴就行。大鍋的筍燒開,水霧彌漫整個廚房時,也清晰地聞到燉筍的腌肉香。筍不是一下就能燉好的食物,腌肉的香氣,卻讓廚房里的忙碌,變得實實在在起來。
大鍋里的筍煮熟、起鍋,等涼下來之后,掰下筍衣,疊放到竹篩里。筍塊則用細繩穿了,咸魚一樣穿在了竹竿上,這都要時間。筍晾曬結束,兩三個小時也就過去了,燉的那一鍋筍,顏色有了細微的變換。母親拿了筷子,去戳那肉皮。輕輕的,筷子滑了進去,筍也就基本燉好。未燃盡的柴退出,冷水澆滅。炭火做余溫,慢慢地焐,伴隨熟筍到天明。
摘茶拔草,不分大小。那個年月的我,學校放茶假,白天摘茶,晚上寫作業。剝筍燉筍的事情,做得比較少,偶爾幫個小忙,當當下手。很多時候,作業做好也就早睡,晨起時看到一鍋噴香撲鼻的筍。腌肉已經撈起來,切了滿滿一盤。鍋里是筍、煎豆腐、辣椒,看著都很有食欲。
茶忙時節,滿滿一鍋腌肉燉筍,要吃一兩天。前前后后,吃一個月。四月末茶季結束,留養的筍種已兩丈多高,刺向了天空。
值班編輯:胡曉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