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時候,性情浮躁,總靜不下來,而且好高騖遠,永遠有一些不切合實際的夢想。我的父親請教村里一個解放前讀過幾年私塾的戚老先生,讓他老人家想辦法把我的鋒芒打磨掉。戚老先生沒說什么,拿出幾本鋼筆字帖,讓我練書法。我父親自己沒文化,對文化人卻是敬若神明,回家后立即給我買了一支新農村牌的鋼筆,一瓶墨水,還有很厚的一疊毛邊紙。
戚老先生給的字帖有三種,一種是草書,我不喜歡。草書的字跡太過野性,許多字我都認不到,要練草書,先得認識這些字,太累了。而且,總覺得草書太狂,比我少年還要狂,有點像老先生家那個和我同齡的孫女。
老先生的孫女名字叫寒玉,聽起來很冷艷,其實是個潑辣的小女孩。說一個她的小故事吧:有一次,寒玉帶著我們一幫半大不小的鄉村孩子到市區的東方紅廣場滑旱冰,是她的一個走江湖的表哥給的票。到了檢票口,發現票丟了,查票的幾位大媽看見我們這些人的裝束就知道是一幫鄉下佬,就刁難領頭的寒玉,要她重新買票。寒玉沒那么多錢,又怕在我們面前丟了面子,就做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柔聲相求??墒遣槠钡拇髬寕冇望}不進,任憑寒玉怎樣的溫良恭儉讓,就是不放行,還濺了寒玉一臉的夾雜著饅頭屑的唾沫星子。寒玉的脾氣終于爆發了,在離檢票口不遠的電話亭里給她表哥打了電話,讓表哥送錢來,還特別叮囑表哥多帶些人。才過了十幾分鐘,表哥來了,帶著十幾個比我們大不了幾歲的穿喇叭褲、花格子短袖的少年,聲勢浩大,二話沒說,就要動手。幾個查票大媽一下子就傻了眼,乖乖地放我們進去了。
老先生字帖中的第二種是魏碑,很好看,可我也不想練,覺得魏碑太規范,太正統,太拘謹,像寒玉的大姐。寒玉的大姐那時候讀高中,放假了也不出門,總有寫不完的作業,看不完的書,稍有點空暇了,老先生還逼著她彈琴。寒玉大姐彈的琴叫作揚琴,彈的時候姿勢很古板,高高地坐著,身體不能動,腿不能動——一切都是緊緊的,看上去很機械很不舒服。
其實,寒玉的大姐也是個比較活潑的少女,能唱很多好聽的流行歌曲。寒玉告訴我說,她大姐有一個抄歌本,除了手抄的歌曲,還有許多貼畫,周潤發、米雪、翁美玲——都是港臺地區的帥哥美女。有一個夏日的中午,我去找寒玉有事,恰好老先生在午睡,我聽到了寒玉的大姐在哼歌曲,歌名叫做《情義無價》:“有誰知道情義無價,能夠付出不怕代價,任憑愛在心頭掙扎,幾番風雨幾絲牽掛,走在你身后矛盾在心頭,狂熱的心逐漸冷漠。什么時候才等到你的溫柔,而你已住在了我的夢中,從未失去也不曾讓我擁有,我愛你卻難以開口,只好偷偷地走在你身后?!甭犃诉@首歌,我問寒玉,她大姐是不是談戀愛了?寒玉兇狠地瞪了我一眼,嚇得我吐了吐舌頭,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草書、魏碑我都不愿意練,剩下的就只有行書了。行書不錯,有點像我們這些不受羈絆的鄉村少年,穿衣吃飯沒許多講究,自由,輕松,隨意,婉約,有點似小橋流水、云中漫步的灑脫和詩意。一直到現在,年屆花甲了,沒事的時候,還喜歡練練鋼筆行書。寫寫字,讀讀字帖,有些字帖的內容本身就是美文,像《蘭亭序》《岳陽樓記》《醴泉銘》,隨便哪一篇選出來,都是配音秀的好腳本。邊寫邊讀,仿佛能夠聞到花香、茶香、酒香,歲月無聲,亦無風雨亦無晴。
當然,這是現在的事了,還是回頭說說年少時練行書吧。有次,我在寫字的時候,寒玉來了。為了在寒玉面前表現出我的專心,我依舊寫字,讓她自己隨便找書看。但是,面子上的專心是掩飾不住內心的慌張的,自己看著自己臨帖的字都不舒服,總覺得筆畫、力度都不對,一撇一捺像在打拳擊比賽一般。我偷偷地瞥一眼寒玉,她額頭閃亮,福祿宮很圓滿,眼波流轉,顧盼生輝。我想不到,刁蠻的寒玉,靜下來的時候是這樣嫻靜,就像一塊璞玉。心不在焉,寫起來的字不僅不標準,還出錯了,鬼使神差地,把“渤海男歐陽詢”寫成了“渤海男戚寒玉”。待發現時,心里一驚,這一行字如同一面鏡子,活脫脫地映出了一個鄉村少年悸動的心。
想要涂掉,為時已晚,寒玉已經看見。以為她又會杏眼圓睜,怒不可遏。出乎意料的是,寒玉沒有發怒,而是另起話題,說:“這是《醴泉銘》吧,爺爺也逼著我練過的,我寫一頁給你看看。”我把位置讓給她,遞給她新農村牌的鋼筆。寒玉畢竟是書香門第的孩子,不假思索就寫下了一行工整的行書:“人玩其華,我取其實,還淳反本,代文以質,居高思墜,持滿戒溢;念茲在茲,永保貞吉?!弊掷镄虚g,帶著香味——墨水的香味。寒玉寫完,調皮地把鋼筆遞給我,讓我寫一行,跟她比一比。我接過鋼筆,故作瀟灑地甩了甩頭發,然后提筆寫道:“炎景流金,無郁蒸之氣;微風徐動,有凄清之涼?!睘榱俗屗X得我的字根本無法與她相比,我故意寫得龍飛鳳舞,把行書寫成了狂草。寒玉何等冰雪聰明,她一定看出了我的拙劣的表演,對著我含蓄一笑,悄悄地回去了。
我十六歲那年,考到了地區師范學校念書,寒玉卻沒有繼續讀書。寒玉十八歲那年,竟然跟那個走江湖的表哥私奔了。老先生一家很是痛恨——因為那時候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私奔的事情在鄉村里還是頭號不光彩的新聞,更何況是出在老先生這樣的詩書世家呢?值得慶幸的是,寒玉的表哥是個很有經濟頭腦的男人,在外面闖蕩了十幾年,終于脫胎換骨,修成了正果。千禧年之后,回到家鄉創業致富,事業做得風生水起,成了遠近有名的企業家。寒玉成了企業家太太,日子過得很有滋味,沒事的時候,依然練習行書,并且成了市書法家協會的骨干會員。
有一次,市文聯舉辦沙龍,我因為平時喜歡寫小小說,加入了市作協,這次沙龍活動的主辦者也邀請了我。活動中有一個環節,就是參加者現場發揮,展示自己的一項才藝。當主持人介紹書法協會代表出場的時候,我聽到了一個在腦海里縈繞了幾十年的名字:戚寒玉。
寒玉款款走向主席臺,多年沒見,寒玉還是姑娘身段、纖腰、娉婷,比做姑娘時更多了幾分端莊,渾身散發著書卷氣。寒玉即興展示的是鋼筆行書,動作優雅、雍容,從提筆到結束,五分鐘時間,一氣呵成。主持人把寒玉的書法作品用大屏幕放出來給大家看,還是四十年前我們都喜歡臨寫的《醴泉銘》。字體圓潤,筆法老練,每一個用行書寫出來的字,都像是一個眨著眼睛的精靈。臺下,響起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掌聲中,我的思緒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牡丹亭》里的“驚夢”一場:在最美的韶華里,紙和筆悄然相遇,驚喜參半。一抬眼,呀!原來你也在這里呀!那心思,牡丹亭邊的牡丹知道,風華絕代,橘綠橙黃,最美的遇見,哪里會有遲和早呢?
值班編輯:程紅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