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十多年前，婺源篁嶺那層層疊疊的梯形村莊，粉墻黛瓦的屋檐下，一只只圓形竹匾上，辣椒紅，苞蘆黃，紅豆紅，綠豆綠的曬秋景觀，在國內外一炮走紅，這一農事似乎成了徽州最美的農耕文明符號之一。

有些人認為一年四季皆“曬秋”，其實，但凡生活在徽州鄉村的人都知道，冬季滴水成冰，陽光孱弱；夏季驕陽似火，過于猛烈。“曬”似乎都不夠合適，而曬春與曬秋，其實是各具風味，與眾不同的。

當春風撩動古老的徽州大地，春天的農家庭院里，村人最喜歡曬的，就是臘味。

這臘味有臘肉、臘魚、臘腸等。一般冬至前后，村里就聽見豬的“鬼哭狼嚎”，這是殺年豬了。一般200斤上下，除了吃殺豬飯要費些肉，其他大部分都要腌制起來。選個腰子形大瓦缸或木缸，肉上撒上鹽，反復搓揉，壓上大石頭，一般40天左右就要起曬，此時恰逢立春前后。過年饕餮大餐，豬頭請年神了，條肉就所剩無幾了，留下最多的就是三四只大火腿。如果是家里殺兩頭的，那就相當可觀了，彰顯著尋常農家生活的殷實與富足。

家門口用三腳架或是竹插，搭個木架子，結結實實的。那橫梁是粗直的杉木棍，上面每隔30公分左右，釘個長鐵釘，然后將那些條肉和火腿，一個個地掛在那釘子上，一大排，一家連著一家，看上去挺壯觀的。

那背后就是青青的山，綠綠的水，遠處的白云時隱時現，像是在輕歌曼舞。上面是瓦藍瓦藍的天空，村里是水墨畫般的老宅。邊上是上了年紀的村民，在安靜地曬太陽，也有聊天、打牌，自是一道富有濃濃生活氣息的景觀。

煦暖的春陽，輕輕地撫摸著這些臘味，濕潤的表皮逐漸風干，形成了保護層，隨之，那肉就出“汗”了，肉油隱隱地滲出，油滴不斷地往下流至臘貨下端，匯成大大的油點，掛不住了，就啪嗒一聲滴到了地上。環村一圈，家家臘味飄香，空氣中盡彌漫著誘人的肉香，讓人垂涎三尺。那些狗呀、貓呀，就在那底下竄來竄去。大人們每天要將那二三十斤沉的火腿，捧進捧出，像是捧著寶貝一般，似乎手中捧的不僅僅是肉，更是尋常百姓普通人家一年富足的幸福生活，過節、來客吃的肉，全靠它了。

土地回暖，地里的那些青菜、菠菜、蘿卜、九頭芥等蔬菜返青，開始一個勁地嗖嗖嗖瘋長。幾天工夫，菜薹之類就冒出來了，稍不注意，可能就要開花了。這時，就到了制作梅干菜（又稱腌齏）的黃金時節。

梅干菜是徽州農家必備的菜蔬。制作梅干菜，講究的是三蒸三曬。農婦們將那大棵的青菜從地里割回家，在橫桿上晾曬一下，再洗凈，切成小碎片，先到鍋里焯一下，然后放到太陽底下，曬到七八成樣子，然后在那圓形的木制飯甑里蒸，蒸好了，再又去曬，曬好了又蒸，蒸好又曬，如此反復。等當初碧綠的菜葉，經過時間與太陽、火焰的煎熬與淬煉，最后化成了烏黑發亮呈琥珀色的干腌齏，才算大功告成。

所以在這早春時節，那家家戶戶門口的竹簟、竹匾、鋪板，甚至曬場上，曬的都是滿滿的梅干菜。

一年中有了這梅干菜打底，心中不慌了。記得我們讀中學時，許多同學都是從家里帶菜的，梅干菜因為耐儲存，成了最好帶的菜。蔬菜青黃不接之時，這梅干菜，稍微放幾塊五花肉下去，或蒸或炒，這小小的梅干菜，就會變得活色生香，有滋有味，成了一道徽州農家的家常美味。非常受市民、游客喜愛的“蟹殼黃”（徽州燒餅），里面的餡料主要就是梅干菜加肥肉丁。

清明前后，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杜鵑紅，漫山遍野都是寶，是啖花食葉的好日子，能曬的東西很多，比如山上的野生蕨、野紫藤花之類，農家的庭院總是熱熱鬧鬧的，但最多的就是竹筍。

這時節，細雨紛紛，像是睡了很久終于醒來的精靈一般，在那茫茫竹海里，春筍一天一個樣，破土而出。如今竹子不值錢，山上砍下來，既費人力又費功夫，倒不如直接賣筍劃得來，于是，在一些偏遠山區，一個村有萬余畝竹海，當地村民到竹林中去挖筍。此時的筍，大多出頭了，也有的在裂縫中，有經驗的村民隨便挖挖，一天能有幾百斤下山，只是山路崎嶇，背著筍得小心翼翼。這筍，若直接賣鮮筍，價格低，不如賣干筍劃得來，于是精明的農家回來連夜要剝殼，然后在大鐵鍋里煮一下，一會兒就起鍋，時間不能久，否則會變色。

第二天一早，就把那竹筍切開，筍衣管筍衣，筍塊管筍塊，攤晾在家前屋后的竹簟或者竹匾，或者是在床鋪板上，那白色的筍肉，像嬰兒的身體般，肌膚凝脂，煞是可愛。看著這么多的竹筍，村民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在村中走一圈，村頭到處曬的都是竹筍，一排排，一行行的。曬干后，身價倍增，深受游客們歡迎，就能夠賣個好價錢。

這干筍片、筍衣、筍尖之類的，隨便放點火腿肉下去，煮一煮，都是山間一絕，是舌尖上的美味。當然，最好的筍，是那種纖細如毛筆般的水竹筍，曬干后，作為肉絲面的澆頭，那才是最正宗的徽州肉絲面。

春曬，有個好處，那令人討厭的蒼蠅，此時還沒有完全出來活動，你盡可以放心大膽地曬。不像那夏天曬辣椒醬、黃豆醬之類，你得時刻小心翼翼提防著。

都說春華秋實，其實在江南，也有秋種春收，都是大自然饋贈給人類的最好禮物。

燦爛的春光中，和煦的春風里，曬春是道獨特的山鄉風景，比那曬秋毫不遜色，或許更美，更撩人，你能不心動嗎？

曬春，曬的不僅僅是果實，曬的更是一種愉悅的心情。

值班編輯：程子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