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閑適里,有一種超脫被稱作“坐聽雪溜”。每年臘月至初春,檐角冰棱漸融,泠泠雪水恰似碎玉叩階,將冬日的靜謐暈染出空靈的詩意。
依廊蜿蜒的泠泠雪溜,伴著暮色中青瓦的斑駁光影,在呵氣成霜的時節里,悄然漫入文人硯邊的墨痕,清寂卻不枯寒,澄明卻無鋒芒,恰如一筆淡墨勾出江南風骨的留白。
類似“坐聽雪溜”這種閑適雅趣,皆以“萬物靜觀”與“物我相諧”為核心,多與“自然交融”和“心境澄明”相關。如“焚香讀舊書”,借嗅覺(香)、觸覺(書頁)、視覺(煙影)交織出獨處時的豐盈;而“竹下弈殘局”則以棋局喻世情,竹影蟬聲反襯出超脫之趣。這些意象皆不著痕跡地將自然之景化為心性之鏡,契合古人“萬物靜觀皆自得”的哲學意趣。
文人雅士的精神符號。自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的悠然,到王維“獨坐幽篁里”的孤寂,中國文人自古追求與自然的對話。“倚石看云移”,靜觀天際云卷云舒,云影掠過山石,時光如絮,心隨云去;“臨窗聽夜雨”,檐下點滴成韻,雨打芭蕉或輕叩竹葉,閉目如聞天籟琴音;“焚香讀舊書”,一縷篆煙裊裊,燈前翻動泛黃書頁,墨香與檀香共染幽思;“垂釣碧溪畔”,青竿閑擲水云間,魚動影先知,得失俱付漣漪;“竹下弈殘局”,清風搖翠,落子聲清,勝負無關黑白,棋枰外蟬鳴愈靜;“荷鋤理菊畦”,秋日籬邊鋤草培土,露水沾衣,人與黃花兩相忘機。徐霞客“兀坐聽雪溜竟日”并非偶然,而是千年隱逸文化的延續——雪溜聲是天地間的私語,是文人剝離世俗后與宇宙共振的媒介。
園林建筑的聽覺密碼。冰雪之聲在古典文學中常被賦予“空寂”“澄明”的象征,如白居易“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以聽覺構建超脫塵囂的精神凈土。江南園林將“坐聽雪溜”凝固為建筑語言,特以薄瓦覆頂,令融雪擊檐,如白居易《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盤”,冰棱化水竟是天賜琴音;雪消檐溜,如岳飛《小重山》中“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滿城盡作瑤琴聲。江南園林蘇州拙政園的“留聽閣”,取自李商隱“留得枯荷聽雨聲”,卻在冬日幻化為聽雪秘境;揚州個園“透風漏月廳”的鏤空花窗,將雪溜聲與月光編織成流動的詩箋。文震亨在《長物志》中寫道:“構一斗室相伴山齋,內設茶具。教一童專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軒窗宜置竹爐,雪夜聽溜煮茶。這種將聽覺、視覺、味覺通感的設計哲學,讓物理空間成為心靈的容器。
東方美學的生命留白。“坐聽雪溜”暗合莊子“坐忘”之境——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雪水消融的泠泠聲響,既非人籟(絲竹管弦),亦非地籟(萬竅怒呺),而是《齊物論》中“天籟”的具象化:無為之聲,無欲之韻。冰雪聲中的生命留白,不是虛無的逃遁,而是以減法抵達豐盈的智慧,歷代文人以筆墨定格雪溜神韻。馬遠《寒江獨釣圖》中,大面積的雪景虛空,反令獨舟老翁的孤寂化為天地共鳴;徐渭《雪蕉梅竹圖》中,蕉葉垂雪與檐角冰溜構成水墨二重奏;八大山人畫魚不畫水,卻以魚尾擺動的墨韻讓觀者“聽”見水流;齊白石畫冬景喜題“雪消門外千山綠”,卻以留白處暗藏潺潺水意。徐霞客聽雪溜竟日,恰是將自己活成了一張宣紙——雪水聲是墨,星空是印,黃山是裱卷的絹帛,最終拓印出“無我”的生命卷軸。
當這位明代行者于黃山絕頂“兀坐聽雪溜竟日”,他在漫天風雪中完成的不僅是一次地理考察,更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哲學對話。
“坐聽雪溜”,是對功利主義的無聲反抗。功利主義將人的價值異化為可量化的利益交換,當山下眾生奔忙追逐富貴功名時,徐霞客選擇聆聽雪溜聲,這是他對這種異化的溫柔抵抗。如海德格爾批判的“技術座架”時代,人被異化為效率的奴隸,而“坐聽雪溜”恰似荷爾德林“詩意地棲居”的踐行——在量化、競爭的世界中,為靈魂保留一片非功利性的桃源。
當KPI的浪潮拍打窗欞時,不妨聽一聽煮茶“咕嚕咕嚕”的沸騰聲;當社交媒體的信息洪流席卷而至時,不妨看一看陽臺盆栽新抽的綠芽;當“成功學”的號角震耳欲聾時,不妨看看徐霞客寫下的答案:“漢代張騫、唐代玄奘皆受命而行,而我唯愿以布衣之身,丈量天下山水”。人生的詩行,本就該以“我”為主語,以“喜歡”為韻腳。
“坐聽雪溜”,更是對焦慮抑郁的溫柔消解。社交媒體把存在感變成點贊數,算法推送為我們編制了一個個“信息繭房”,焦慮抑郁如影隨形,當代人被困在“內卷”和“躺平”之間。一邊是加班熬夜拼業績,一邊是刷手機虛度時光;一邊收藏健身視頻立flag,一邊深夜奶茶配燒烤“續命”;一邊轉發“斷舍離”攻略,一邊被直播間“3、2、1上鏈接”瘋狂種草……
徐霞客在山頂“坐聽雪溜”,恰為現代人提供了第三種精神路徑:既非在“燈火輝煌”的名利場中燃燒殆盡,亦非遁入虛無主義的“電子木魚”式躺平,而是像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種豆子、看螞蟻,選擇“有意識地生活”,通過專注感知自然細節,用自然細節對抗現實混亂,抵御信息過載的眩暈,重建內心秩序。這種專注是一把鑰匙,能打開被焦慮鎖住的心,在自然韻律中重建心靈的生態平衡。
“坐聽雪溜”,還是對生命本質的終極叩問。人究竟為何而活?莊子提出“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生命觀,將生命本質視為能量流動與自然規律的體現;尼采將生命本質歸結為對力量與支配的永恒追求;康德將生命本質與道德責任綁定,認為尊重人性尊嚴是最高準則……四百年前,徐霞客以“以性靈游,以軀命游”揭示了存在主義的核心命題——“存在先于本質”。
三十年游歷21省的壯舉,既是對儒家“父母在,不遠游”倫理的解構,更是對道家“大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精神的具象化演繹。徐霞客的生命實踐構成精妙的哲學悖論:他用最腳踏實地的行走抵達形而上學的生命本質認知。他將存在主義“自我創造”的命題嵌入東方自然觀——人生不是軌道而是曠野,價值不在他者的評判體系,而在“坐聽雪溜”的純粹體驗中。
黃山絕頂的雪溜聲并非地理概念,而是心靈坐標。
人生的選擇,是奢侈的自由。當徐霞客在黃山絕頂鑿冰攀巖,雪沫刺入衣領的瞬間,他剝離了“兒子”“書生”“丈夫”的社會身份,以最原始的觸覺直面生命的自由。這種自由,在萬歷朝臣困于黨爭、百姓掙扎于苛稅、現代人奔波于生計的對比下,顯得近乎奢侈。
他的自由并非偶然,而是多重歷史條件與個人特質的疊加,成為跨越時空的精神寓言。其家族坐擁的良田萬畝,成為他活動的物質基礎,母親為其縫制的“遠游冠”提供親情支持。他三次斷糧瀕死,依靠強健體魄和“路未盡,人不老”的冒險精神對抗。
在科舉為唯一正途的晚明,徐霞客拒絕“標配人生”,宣稱“我不求功名富貴,只愿游歷山河”,這種精神自由需要與整個時代的價值觀對抗——正如現代人困于“考編上岸”“35歲危機”等集體焦慮,徐霞客的“離經叛道”更顯珍貴。
人生沒有標準模板,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度過一生。當人們癡迷于羨慕“江浙滬獨生女”的標配人生時,卻忘了生活的本質是創造而非模仿。那些被媒體渲染的“頂配人生”,不過是標簽堆砌的幻象:中產家庭的優渥、父母的無限寵溺、無需奮斗的退路……這些敘事本質是時代焦慮的代償,將復雜人生簡化為“經濟自由+家庭庇護”的公式,卻遮蔽了真實世界的參差多態。
“江浙滬獨生女”的“完美劇本”背后,藏著更深的生存悖論:所謂“一生順遂”,實則是將個體價值捆綁于家庭資源,用經濟庇護置換精神獨立。而那些真正活出自我的人,早已跳脫“羨慕與被羨慕”的二元游戲。
當我們放下對“標配人生”的執念,方能發現:真正的精彩,永遠誕生于打破模板的瞬間。證明人生價值不必依附于世俗模板,而在于與熱愛的事物建立永恒契約。
讓雪溜聲漫過時代的喧囂。人生如萬花筒,每個切面都是獨屬自己的光譜。即使是最優秀的小說家歷經心血描繪出最荒誕的故事,也比不上現實世界萬分之一的創造力,而精彩的人生不斷在現實輪番上演。
真正的超脫需以極致的熱忱為基石。徐霞客在黃山絕頂的星空下,完成了一場孤獨而壯麗的精神遠征。尼采“超人哲學”所言:“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我們或許無法踏遍山河,但可學習徐霞客的孤勇,拒絕“標配人生”的誘惑,在生活縫隙中,為自己留一方“坐聽雪溜”的時空。
“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唐代詩人陸龜蒙的悠然,在今人聽雪的凝神中愈發清晰。——我們終于懂得:坐聽雪溜,聽的從來不是物理聲響,而是文明在時光長河中的倒影。那些檐角垂落的晶瑩,是自然寫給人類的情書,是往昔與未來的密語,更是喧囂世界里,我們與自己簽訂的和解契約。
此刻春雪又至,且溫一壺茶,看冰棱在暮色中生長,等待某個瞬間——
“簌簌——滴答——”。
值班編輯:程紅妹